因此,黃武雄所謂的「知識本來的面貌」,只能做為對抗套知識套裝化、工具化、科層化的一種可選擇的學習方法。它之所以具有正當性並非來自於它是知識的本 質,而是因為它可以解放套裝知識的束縛,它並不是「知識本來如此」,而是「知識應該如此」,因此不是本質性的,而是規範性的。如果用規範性的角度來理解黃 武雄的「經驗知識」,就某程度而言,這個方案的確可以跳脫科層化、工具化的「套裝知識」之束縛,在這個方案裡,問題不再是脫離主體、被套裝知識所預設的, 而是扣聯著主體的關懷與問題(問題中心)。而問題的探索則是透過主體間不同經驗的互動、衝擊(經驗穿透),知識不再是單向的傳授、灌輸,而是主體自主、主 動地結構各種經驗。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經驗(包括套裝知識)都不具優位性,都可以質疑批判,因此挑戰了專家知識的權威。知識探求的範圍是根據問題的需要 而延伸,而不是像套裝知識那樣預先分門分科,因此跳脫了知識科層的限制。但最重要的是不斷回歸基本問題的探究,使知識必然碰觸到價值問題,讓價值重新成為 知識探討的領域,因此超越了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斷裂。事實上黃武雄談的知識建構模式並非只是想像、空談。在台灣,許多社會抗爭事件就培育了一批非專業的 專家(典型的例子是輻射受害協會的王玉麟),他們為對付來自技術官僚的專家權威,自主地尋求與各種知識、經驗的互動,完全跳脫套裝知識的科層結構,建構出 堪與專家對抗的知識。從他們的身上,不但可以看到一種問題中心、超越學科切割與工具化的知識學習過程,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市民如何透過自主建構知識的過程參 與到公共領域。
這說明了黃武雄方案的實踐可能性,也說明了「經驗知識」同「公民社會」的關係。主流意識與弱勢者自覺僅管如此,我還是認為黃武雄的談法忽略了「社會主流價 值」的束縛性。黃武雄認為,「人的知識,皆由他與世界的互動而來;互動的過程包含從書本或其他資訊中汲取別人的精華經驗,更包含他自身的直接體驗。人與世 界之間的互動形成了知識,而人的價值觀,便是人所獲得的知識與人自身的欲求,兩加相乘的衍生物。」這樣的說法沒有看到知識的形成過程中,社會的中介作用。 事實上人與世界的任何互動,都包含了社會的中介。社會預先提供了人對世界的關注、視角、圖像,甚至是感覺、偏好的框架。也就是說人選擇關注世界的面向、詮 釋世界的角度、架構,甚至人對事物的感覺、偏好,基本上都有其社會的制約。如果說知識是由人與世界互動而來,不如說知識是人透過社會的中介詮釋世界而來。 即使是最強調客觀中立的實證科學都是如此。因此我們不應該將知識的建構過程從歷史社會中抽離出來,以抽象純粹的方式來看待,相反地,必須把知識重新放回歷 史社會脈絡中,來理解知識本身及其社會意義。林孝信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提出知識階級性的問題,是看待知識的另一條脈絡,在這個脈絡下,知識是具有一定的關 注面向、偏好、以及詮釋的視角,而這些都關聯到特定社會中的階級、性別、族群等權力與利益關係。如前述個人對林孝信的解讀,特定社會的主流知識,其實是以 有利於支配階級、性別、族群等的視角在詮釋世界、結構世界。因此,知識解放便是對主流意識、知識的批判、解構,並經由批判解構催促弱勢者的自覺。在這樣的 思考下,知識是劃分壁壘的,一種是維護既得利益的知識,另一種是批判主流價值,解構主流意識、知識的解放知識。兩種知識的關注面、詮釋視角存在相互對立的 關係。黃武雄對知識的解析,忽略了知識的社會權力性質,使其解放方案碰觸不到階級、性別、族群壓迫等問題,或者說階級、性別、族群等社會壓迫的問題,不知 要如何置入黃武雄的論述架構裡。馬克思主義的問題雖然以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談知識解放,可以關照到知識的社會意義,但仍然會面對許多的問題與危險(此處馬克 思主義的觀點並非指林孝信的看法)。首先,解放的知識既是服務於弱勢者的自覺,便預設著知識必須服從於一個更高的政治性目的。過度強調知識的政治意涵很容 易落入教條的困窘,當所有知識都要背負解放弱勢者的重負時,知識不但將因教條而無趣,甚至會扼殺了知識的豐富性。
這種情形在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不是沒有發生過。其次,判定知識的解放與否的準則是什麼?知識是否具有解放性既然必須從社會整體脈絡去思考,那麼對於社會 圖像的理解,便成為判定知識解放與否的依據。但我們應該有一個共同的社會圖像?應該有一個政治正確的準則,做為社大審查課程的判準嗎?或者簡單的說,我們 能否以階級、性別等立場做為評判課程的標準?最後是誰解放誰的問題。我們能把大眾都視為被主流意識宰制、束縛,是需要被解放的,而我們因為擁有批判的解放 知識而成為解放者嗎?或者如民粹主義一般,崇拜群眾的自發性,認為只要是出自群眾、由下而上的見解,就是解放的見解?後者毫無批判地讚揚歌頌群眾的自發想 像,忽視人的思想其實是受一定社會條件及其主流意識形態的框架所局限,所謂由下而上的自發想像,往往只是主流觀點的複製,因而不但不能使人掙脫主流關點的 束縛,反而強化這樣的束縛。前者則表現為知識份子傲慢的精英心態,總是像「上帝依自己的形象創造人」一般,企圖依自己的觀點、品味、偏好來塑造群眾。(以 我個人的觀察,在社大某些藝術的課程即存在這兩種傾向,一種是依順學員的偏好,往往表現為強化社會主流的美感,另一種是希望學員採取像講師一樣的美學觀 點,往往表現為企圖複製講師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