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思考與主體經驗─比較通識教育與社區大學的理念
黃武雄
幾十年來台灣的大學教育一直是專才教育,究其實是專才訓練附以思想灌輸,背後的意識型態則為擴張主義的主流價值。眾人上大學,主要動機是為了畢業後謀取較好的出路,而作準備。所謂愛智、追求真理、培養獨立思考、發展成熟人格的宗旨,都不聞不問。在這種主流價值之下,大學不在於培養勇於嘗試創新,參與開拓文明,對人類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能深入反思的青年。大學的目的只是替國家經建培養精英人力,為社會鞏固主流價值。大學教育這種庸俗的定位,到今天仍屹立不搖。
當大學不重視獨立思考,不孕育文明批判,不提供價值思辨,而只為經建訓練專業人才,大學便成為擴張主義與人的不安全感滋生蔓延的場所。在這裡人學習的目標是為了擁有,人無暇作深一層的價值反思。人生的目的便是不斷擁有。在這裡擁有不是為了研究創造,不是為了求得樸實的安適與內在的喜悅,而是為了擁有本身。當擁有本身變成了目的,事情便會變得荒謬。Antoine de Saint-Exupéry在其童話名著〈The Little Prince〉中寫小王子來到第四個星球,問企業家:「你為何要擁有星球?」「因為這樣我會更有錢。」企業家回答,「你更有錢做什麼?」「更有錢我便可以買更多的星球。」
人一旦習慣於不斷擁有,相對地也會擔心失去已擁有的一切。於是不安全感便會不斷膨脹。而不安全感使人忌於冒險創新,忌於挑戰艱難。如果大學培養出來的,只是一批批安於現狀,一心想在現狀夾縫裡為自己維生找尋有利位置的青年男女,那麼大學便不再是大學,而淪為職業訓練所。
今天各大學已經取得完全的課程自主權,通識教育的實施也在各大學取得相當進展。但我們距離通識教育要「培養獨立思考、培養成熟心智」的理想,還有遙遠的路要走。大學做什麼?大學教育的定位是什麼?大學的研究方向是什麼?近年來我們談大學教育的改革,仍以提升國家競爭力、堆積研究「成績」、追求所謂「卓越」為著眼點,但大學用什麼方式在培養一代代的知識菁英,在塑造他們內心的價值,其影響將更為深遠。
1990年我在台北縣政府的教育委員會上,提出由地方政府設置社區大學的草案,可是未獲採用。這份草案日後經過兩度修正,增添實施細節,才在1997年社區大學運動引發前夕,以〈我們要辦什麼樣的社區大學?〉一文定稿,流通於現有各社區大學創始文件的檔案中。
一開始我構想中的社區大學便是逐步普及於各社區的平民學校,它不是用來讓成人彌補基本學力的補習學校,也不是用來加強技職訓練的成人職訓中心,更不是用來習得生活藝能的才藝學校。它是用來打開人的知識視野,培養人獨立思考,探討世界觀,重建新文化的學習場所。
當時台灣剛一步步脫離長年戒嚴的陰影,許多人在談台灣新文化。但什麼是台灣新文化?新文化並非一夕之間造就的,它是經年累月,由眾人合力一起發展出來的。如果眾人看到的還是週邊這些舊的東西,這些保守的思想教條,這些維生致富的物質需求,那麼新文化如何萌芽?如果萌了芽,萌出的新芽,也不過是舊文化的影子罷了。
新文化是要經由發展的,但發展的基礎是什麼?我當時的看法是:其經線為「參與」,讓人參與公共事務,參與公共決策,緯線則為「學習與思辨」,讓人重新認識世界,思辨人存在的價值。參與使人激發再學習的動機,啟動價值的思辨。而反過來,學習與思辨則會提高參與的品質,使公共決策具有自我修正的能力,不致太早誘引出權力的競逐,腐蝕決策的品質。參與及學習,兩者相互辯證的機制,將激盪出新文化的活力。
事隔十年,我至今仍然相信當時為新文化所思考的經緯是正確的。台灣解嚴十五年,沒有經歷社會重建,使人在重建中看到參與社會的正面力量,也沒有發展公共論述,以深化公共思考的層次。主流媒體因為短視現實且自囿於保守的意識型態,無法提供深化論述的公共論壇,所有公共議題都在浮面的政治立場經各自表述之後結束,沒有深化公共思考的功能。
塑造新文化的先決條件是:人必須走出私領域,關注社會、關注自己所處的世界,然後從自己在世界所處的位置,重新看到自己。價值思辨需經歷這樣由內而外、復由外而內來回往返的過程。走進公共領域只是第一步,人從自我覺醒、社會覺醒、到價值重建,並提升至深一層的自覺,這條脈絡不斷來回修正、更迭發展的過程,精鍊出人成熟的生命經驗。而無數這種成熟的生命經驗,才能匯集起來編織成偉大時代的新文化。
構思社區大學的課程時,我採用了早年在台大規劃通識教育的基本觀點。在一般大學的通識教育規劃工作中,我的著眼點,在於打開學生的知識視野,並藉由學習與思辨,去促發學生心智的成熟。對於社區大學的學術課程,我寫了「套裝知識與經驗知識」一文,提出以問題中心經驗穿透回歸根本問題作為切入現代知識,把套裝知識還原為經驗知識的入手方法。這項主張便是延續我在通識教育中的觀點。
但將通識教育移植於社區大學時,我們必須先思考社區大學的角色及學員的背景,較之一般大學有何異同?事實上,創辦社區大學必須先探索一個更深層的問題:人性中根本的趣向是什麼?由於人性在不同的文化中會變形、會扭曲,我們只能回到童年,去深入觀察那些重要的、與生俱來的生命質素,並在成人(包含自己)身上去查看那些生命質素如何被壓抑,如何變形,又如何復甦。
如果我們同意把「維生」、「互動」與「創造」三者當作人性的根本趣向,我們會發覺近世漢人文化中最困頓的窘境是:維生的單一趣向掩蓋了互動與創造,使人自身淪為維生的工具,使文化失去創新、失去生機而乾枯萎縮。當社會漸趨豐裕,讓人察覺自己長年被壓抑的互動趣向,被漠視的內在創造,是使人重現生命力,使社會重建新文化的起點。台灣已經累積足夠的資源,可供基本生活之需,人不必再把生活局限於維生一隅。多數人已有相當餘裕可以釋放互動與創造兩種趣向,追求三者平衡的生命。如果我們看不到這些,任憑根植於我們文化中,對物質的渴求與其衍生的不安全感無限膨脹,如果我們不去反省根植於我們心中的擴張主義,正日日盤踞我們的心思,並主導我們全部的生活,我們的生命將不如蟲蟻,台灣社會(連同整個世界)也將因過度開發而步入難以逃脫的災難。
「創造」:人內心想要自己做出一些表達自己的東西﹙有形或無形﹚,這種欲求,便是創造。小孩動筆繪畫拿土捏物甚至數數皆出自內心,不必外加。創造是天性,動機不必在於維生。固然有些創造發明有利於開拓生活資源,例如賣畫、賣曲、賣手藝品或賣專利。但許多人竭盡心力於創造工作,並不為了維生。賺取生活資源只是其附帶的利益。事實上,人有創造,生命才感到充實,但由於沈重的生存壓力,或社會主流價值的驅使,在「不事生產」的訓誡下,人才捨棄創造,轉向維生。
人類創造與互動的趣向,使文明富麗多姿。只為了維生而經營的社會必定索然無趣。人一旦淪為純粹維生的工具,沒有互動沒有創造,壓抑便不斷累積,並帶來痛苦,人性將扭曲變形。如果人活下來只是為了維生,生命將單調枯竭,人對人的說教與人對人的支配將佈滿生命,而交織成一張醜陋的臉。
要發展新文化,必須讓人內心尋求創造與互動的慾望,得以伸展。在定位社區大學時,我思考的著眼點便是人性的根本趣向。社區大學不應排除維生,畢竟有物質資源,才能發展細緻的精神文明。因此社區大學可以開些技職與實用語言的課程,但它們不是主體。社區大學的主體要發展互動與創造。也因此社區大學應成為人的經驗相互對話的場所,公共參與以及批判創造都是社區大學發展的重點。
相對於一般大學的通識教育,社區大學有幾個不同的特點,必須仔細思量:
(a) (長年單調的生活)-學員己踏入社會多年,職場與家庭是一切生活的重心。一般說來維生變成他們生命中的絕對目標,他們單調的生活內容亟待充實,使變得生動而豐富。
(b) (新文化的功能)-社區大學在現階段負有社會改革及發展新文化的任務。
(c)(抽象能力)-社區大學為數不少的學員,從未接受較完整的現代教育,雖具多年「社會經驗」,但在抽象能力的訓練方面,確有不足。
對於(a) (b)兩點,社區大學相較於一般大學,尤須釋放學員互動與創造的兩種趣向,充實其長年因維生奔波而變得單調的生活內容,同時在沒有維生壓力的新環境中開拓人際關係,從事學習性與公共性的社會活動(互動),釋放內心的創造欲求(創造),並進行價值思辯,從而為新文化鋪路。至於(c)點,人的抽象能力不足,將阻礙知識視野的拓廣,影響價值思辨的品質,並增加獨立思考的困難。人的抽象能力,尤其在兒童時期之後的發展真相,迄今仍曖昧不明,我將另文探討。
社區大學與一般大學的通識教育,亦有相同之處,其中最重要的相同點,是要培養人獨立思考的習慣與能力。從個人的獨立思考去建立自己的世界觀。現行各級教育皆著眼於替人的維生能力做準備,於是知識被工具化。作為維生的工具,知識脫離了學習者的主體經驗,經抽象化、結構化、標準化,成為易於速食的「套裝知識」,供學校傳授給學生。結果是學生並不因所受教育越多,便越能獨立思考。相反的,學生學習套裝知識的時間越久,越習慣於套公式。用套公式取代獨立思考,成為現代知識男女的通病。大學的通識教育應致力於開創獨立思考的空間,使年輕的知識男女從套裝知識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直接面對活生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