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you have left
文:顏惠珠(第一社區大學工作者)
其實,我的內心藏著一股憤怒,這股憤怒伴隨著我到社大場域,才稍稍理解!
然而,憤怒!究竟從何而來?
因這次的寫作,不斷地回看過程,發現也許心中的憤怒是來自於兒時的經驗,時常面對現實無奈的處境與不公不義的權力。所以,我不相信體制,心裡反抗權威,對那些握有權力的人,總想著有一天要臉不紅氣不喘地把對方講到啞口無言!這場景非常戲劇性,目前為止從來沒有在我的人生中上演,倒是在夢裡出現不少次!
因為我在情緒激動時容易落淚,這樣連話都無法說得出來了,所以常常無法在第一時間表達(反擊)!在工作上,第一次克服這種狀態是,我把合約拿出來,一字一句念給委託單位承辦人聽,意思是告訴她,究竟好不好意思繼續ㄠ我們啊!結果對方真的啞口無言,因為這件事,我的同事視我為英雄!
第二次,則是在社大工作發生的事,那是一間長期合作的印刷廠,我跟印刷廠有很多交手的經驗,大致熟悉印刷流程,但從來沒有一間像這間一樣如此苛刻!通常在校稿階段,若非太嚴重的錯誤,印刷廠會幫忙客戶修改,但這一間要什麼沒什麼,不然就是什麼事都要問老闆,在幾次來來回回之後,眼看快來不及在預定時間完成,我的心情非常煩躁,非常情緒化,而在某個已經到了谷底的時刻,突然有個靈感在告訴我,大不了發送簡章的時間往後延,一想到此,便豁然開朗,暗自下定決定這麼做!果不其然,隔天真的接到印刷廠來電,又是規格尺寸有問題要我們改,但這個尺寸是印刷廠提供的啊,對方真的太不專業了!於是,心一橫,我對著話筒說,若你們沒辦法處理,我直接換別家做沒關係!然後順帶把那一陣子他們無法配合的事項一一攤開來講。
這是目前人生中唯二的就理論事,說得清清楚楚,讓對方無法辯駁。這個經驗讓我感到如此深刻,應該是我勇於反應了承接政府標案和計畫,常有不合理的狀況:第一,被ㄠ做更多事;第二,為節省預算,卻耗損更多的隱形成本。無奈的是,這些問題在非營利組織也是常態。
這兩個經驗,在我背後支持的組織其實有個共同點,就是包容,讓我可以做自己。那麼,為何我離開了第一個工作單位,但卻還沒離開社區大學?社大應該無懼挑戰,無論對外或對內!特別明年諸多社大即將到達成年的年紀,展望未來之際,或多或少都在決斷陳年的包袱吧!之所以願意留下來,是因為我雖然認為自己並不存在社大體制裡,但願意珍惜前輩們的理念,以及感謝金玉老師無私地陪伴我們這些年青人,緩緩地等著我們一步步成長,但陳年舊習導致的問題,對應到社區大學的價值,在我心裡常常失衡,也感到十分諷刺。
黃武雄老師提出社區大學的兩個理念:解放知識與公民社會,社區大學讓早期沒有機會接受國民教育的人,仍有學習的管道,然而現今,社區大學的學習者超過一半的比例是公教人員和退休人士,而且教育程度多是專科以上,讓我對知識解放的用意感到存疑;後來,金玉老師對應時代變化,將知識解放重新詮釋,意即翻轉中產階級人士舊有的框架與認知,讓擁有社會資本的民眾能夠影響社會。黃武雄老師在<社大十年重談社區大學的定位>一文中提到學習者主體,突顯出社區大學非單方面的授課教學,而第一社大這幾年因操作師、工、學發展出學習社群概念,也正如此。師、工、學創造的學習願景,讓工作者有機會形成自己的專業,包括態度和能力,同時也必須讓師生理解社大工作的面貌,大家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對話才有意義,如同在課程委員會上,課務專員形同服務人員,針對課程提出的建議並未被重視,這意味著,這些專家學者有絕對的決定權,這對於社大辦學勢必造成理想和現實的極大落差,也讓工作團隊更覺無奈。
人,絕對能夠影響我的去留。我想維護的,其實就是我們這一群總是在追趕工作的第一線工作者。我們晝伏夜出、和家人朋友碰不到面、工作超時、不按時吃飯,身體健康遲早亮紅燈,沒有生活品質balabala,來到社大的幾個月我已經意識到,只有自己能夠將問題的主導權拿回來,否則,只會一直惡性循環直到不斷有人離開。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快樂、不健康、不願意(沒時間)學習、不明白公民素養…,如何有能量推動終身教育往對的方向去?近幾年,第一社大操作師、工、學協作,已累積出經驗,也會繼續進行,然而,社大工作難免會被認為(或自認)是服務業,我們花大部分的時間在行政事務上,卻消耗了對議題的觀察與觀點。
2017年是第一社大十八歲的日子,我總認為若不從結構上解決問題,社區大學是無法實踐理想,因為事是人做出來的,人很重要。外在條件包括政府的態度,內在則關乎每一位社大工作者。第一線工作者要處理報名、退費、排解抱怨,有時還要管理停車場,除了這些繁瑣的事件,還要想著如何和師生對話,為公民參與想方設法…,每一天、每一天埋頭苦幹在工作細節裡,究竟有沒有做對、做好,常是令人感到挫折的。所以,我依然會憤怒,但開始覺察到,停留在憤怒或抱怨,其實對事情一點幫助都沒有。以前,情緒發作完,一次兩次覺得受夠了就會離職,但在社大,若這件事是重要的,我認為應該盡力維護對的價值,等待機會做出改變。
明白這些以後,心又急躁了起來,不停盤問著,為什麼還不改變!
我很在乎別人如何看我,從小到大給人的形象離不開認真負責四字,在社大工作尤其接任主任秘書一職,我慢慢地看見可能為了維持這些讚美或別人給予的期待,當人事物沒有照著我的劇本演出,很容易產生情緒,或責怪自己;小的事情包括開會時間已到,大家卻仍坐在位子上埋頭苦幹,要人提醒才會起身,模糊的時間觀念似乎是社大工作者常會出現的狀態,或者空間充滿著雜亂無章的物品,大的事情可能是想著如何說服其他夥伴表達和支持改變,以及我們也是社會資源的提供者,應該好好把關,把資源用到真正有需要的地方,而非一直追求錦上添花的數字。
有一次,又受困情緒當中,但突然的一句話跳進腦海:你把自己看得太大了!這個念頭一出現,原本緊繃的心頓時鬆開,有撥雲見日的感動。從此之後,我不斷提醒自己,尤其,在社大是團隊工作,不再是單打獨鬥。社大非一時一刻造就,改變當然也是,而且如果要的改變只是說服別人來支持自己的觀點和做法,而非大家有同感願意一起做,那也只會停留在表象。
遠光必須放得夠遠,這一代所做的決定,是為未來世代做好準備,教育面亦然,金玉老師期許世代接棒,那麼,從現在開始,逐步釐清社大工作的問題與處境,試圖做出改變,是重要的。
當我更有覺察的能力,即便不合理的事件常常在發生,理所當然要求提供停車位、把社大當作服務業種種不被理解的事,是!還是會憤怒,但盡量轉化成有機的情緒,在困頓點中,我想的不是怎麼做比較快,而是先覺察自己,才能更明白事情。
最後,回到我隱藏的易怒,其實有部分來自於個性,來自於父親的血緣,而現在,我能更篤定堅持對的價值,即便遇到困難和挫折,願意磨合耐性,這樣的轉變,除了金玉老師在工作上不斷地提醒做對一件事的價值,以及給予空間和時間,鼓勵我們表達和嘗試,讓我深受感動;在私領域方面,當我面臨父親生病接踵而來的難題,她也是一路關照照顧者心情的負荷,我才能安在地和父親走最後一段路。幾度從父親身上回看我自己,有諸多相似,讓生命無法翻轉,在陪伴他最後的這一年裡,伴隨著社大工作的沉重感,體悟許多,似乎開始從覺察中慢慢形成力量,支持著自己,堅持對的事,感謝父親,留給我最珍貴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