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武雄
感謝李鴻瓊對我所寫〈套裝知識與經驗知識〉一文所作的「補充」。我在〈套〉文中,提出知識解放須從生活與思維的經驗去重構知識,從而復原人對世界的 整體了解。李鴻瓊所質疑的是:這種整體了解其實含有一個很基本的矛盾……。因為……任何一種企圖統合知識體系……的整體圖像在後現代反思中都喪失了它…… 的權威與合法性……。黃武雄自己也提到「後現代主義去中心化」的傾向……,問題是,這樣一種去整體化或去中心化的主張如何與重新取得「整體」觀照的能力相 互結合而不產生矛盾?(李文第二段)李鴻瓊說「整體性的成立是會對具有特殊性的個體造成壓迫的」,這點我是贊同的。他的話用我較慣用的語言來說,可以改寫 成「普遍性的論斷時常會吞噬人的存在」。在《童年與解放》一書中,我有專章說明,其中提到:普遍性的觀點有個可怕的陷阱:人做抽象思維,在尋找普遍性之 時,如果沒有累積對眾多特殊事務的長期體驗,所得的普遍知識,其實只是別人告訴他的一些訊息。他人的經驗若不曾與自己的經驗相互碰撞,相互印證,相互結 合,便不能成為自身的一部分。
這種普遍性的知識,其實是虛假的知識。如果這些虛假的知識,又沒有放回自己的特殊體驗中去經歷,不斷的修正與檢驗,它們會反過來宰制人的思想,而以這種虛 假的普遍性知識建立起來的理性,是虛假的理性。這種虛假的理性不只不會促成人的解放,反而會吞噬人,踐踏人的存在與價值。其實這也是齊克果之遠避黑格爾、 霍克海默之批判實證主義,與啟蒙者狄德羅、孔多塞的理性大夢在世紀的遍地烽火中幻滅的緣故。(頁223)我猜想李鴻瓊所擔心的正是這種意義下的普遍世界的 陷阱。這種陷阱引發了後現代主義去中心化的反思。問題是:我所談的「整體了解」,並非「知識統合(unification)」,更非企圖經由知識統合去建 立「整體的理性秩序」,或追求普遍法則。正好相反,人的「整體了解」是無數特殊經驗(生活或思維)的有機整合(integration),它匯集於人的內 心世界,構成人觀照世界的態度。例如幼兒對他生活周遭的了解,便是一種整體了解。這種整體了解不必先經由語言化約為概念性的法則。幼兒整體了解世界的態 度,使他(她)的心智能以創造性的學習方式迅速成長。我在《童》書中曾反覆說明整體了解的意義,事實上整體了解是對抗知識異化的有力武器,也是對抗知識分 割或片面化、技術化的內在條件。由於學校教育慣於用套裝知識塞滿學生的心智空間,在學校受過長期訓練的知識份子最欠缺的便是人格自覺,因為人格自覺必須建 立在人對世界的整體了解之上。
在《童》書中,我試圖用堅實而密織的經驗網絡,來圖解成熟心智的整體了解。對於經驗網絡所呈顯的知識,也討論其客觀性與絕對性的分野(雖然有待深化)。我 希望在《童》書中,我已相當明白的釐清了「整體了解」的意義。事實上,上述意義下的整體化不只不能與中心化相提並論,而且進一步說,人最終的整體了解是去 中心化的最佳策略。就這個論點來說,我無疑是贊同Krishnamurti所談的人格自覺的,雖然我不喜歡他晚年徹底神秘主義的主張。讓我再重述《童》書 中的一句話(見封底內頁):思想解放的基礎是人對自己與世界的整體了解。對於兒童,母親、街鎮與日月草木是真實而整體的,它們按序分別是人文學、社會科學 與自然科學的原始雛形,對於大人,這些不同領域卻錯落散置而彼此分割。分割的知識易於帶來恐懼與異化,也會投射出附合主義巨大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