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者:蔡晏霖(陽明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副教授)
▉紀錄整理:吳金龍(自由工作者)
▉圖片提供:社團法人社區大學全國促進會、蔡晏霖
編按:社團法人社區大學全國促進會於2021年末辦理了一場「從農路上-生產到生活的N種可能」論壇,以農村的多元價值為主軸,邀請農友分享各自如何看待與「農」的關係,以及以農為業的實踐模式。這場論壇的主題演講,蔡晏霖老師藉由引介人類世觀點下的多重農業想像,期待與會者們,共同嘗試從「多於人」的觀點重新思考更多元的農業,也思考農業的多元價值。
在蔡晏霖與Golden Snail Opera團隊共同製作的《金寶螺胡撇仔》的影片裡,由非洲大蝸牛所背負的水底針孔攝影機緩緩移動於水田中,微觀低看人類視角不會留意到的角度。這部影片試圖以非人類的角度,演示一方土地之中,人類與其他生物並存的環境,人類並非地球世界的中心,而是與生命萬物共同依存於地球上。而晏霖自身從農的經驗與體察,正是她重新思考人跟地球關係的第一步。
「人類世」一詞,是人們在觀察人類存活於世界的演化歷史後,提出的一種向內、向己反思的詞彙。這是由Paul Crutzen,一位研究大氣化學專業的學者,在2000年全球氣候變遷的會議上提出,他認為人類過去之於地球的所作所為,已將我們以及地球帶入一個全新的紀元,人類對於地球的影響已是清晰可見,現今應該叫做人類世。亦有其他學者同樣承認人類對於地球系統已帶來不可逆的影響,陸續提出不同的名稱,如資本世(Capitalocene)與垃圾世(wastocene)等等,前者強調資本主義興起所造使的產量追求;後者強調人類製造的人為垃圾所引發的環境危機。這些觀點反映出人類的文明對整個地球生態明顯的影響與破壞,亦驅使人類不得不反省自身行為對於地球的劇烈變化。
對晏霖來說,回應人類世的方式,並非僅止於期待更多更進步的技術可以解決人類造成的問題。過於強調人類技術仍然落入了人類中心主義,而這樣的技術樂觀主義(=相信技術的進步等於文明的進步並可解決所有難題)有部分始自於冷戰時期的美蘇太空競賽,當人們從外太空影像看見地球的球體全貌,從而進一步將地球視為可被人類凝視、研究與主宰的客體。與此相反,晏霖引用演化生物學家與蓋亞理論創始者之一琳˙馬古利斯(Lynn Margulis)的說法,指出地球之所以有別於太陽系的其他行星而擁有充滿活力且持續演變的生物圈(biosphere),是來自遠古生物與地球系統億萬年來持續互動的結果,包括創造出今日包括人類在內絕大多數地球生物賴以維生的大氣層。換言之,人類不是萬物之靈,而只是地球萬物的一份子。
也正因此,晏霖強調一種不以農人為中心的農業書寫實踐。她觀察福壽螺、蝸牛、狗、鴨、水稻等各式生物在農田裡的景況,亦明白若以農作產量作為出發點,人類會有生殺的抉擇以及產能的考量。只是,在她的農業想像裡,作物的產量不是唯一。在從農現場,她觀察生物,如狗與鴨子、鴨子與福壽螺、福壽螺與稻子的生剋關係,也嘗試體會人造水泥田埂對於如狗狗等農村生物活動的限制。在農的現場,晏霖也嘗試結合地質、考古、歷史學者們的研究成果來定錨自己的耕作田區在地球歷史中的位置,這塊在宜蘭員山深溝的田也因此不只是一塊水稻田,而是歷經四千萬年前歐亞古大陸棚的沈積作用、六百萬年前的古台灣島造山運動、五十萬年前的沖繩海槽張裂作用、八千年前的全球大海浸、三千年前的蘭陽平原大雨……等漫長的地史事件,再加上人類所為的大地工程,才得以成就今日的一塊水田。她認知到自身從事的農,不只是追求產量的農,從而更能衍生、想像且詮釋農業生產以外的更多農的面貌,包含、但不限於以下幾點:
首先,晏霖延續自己從2016年以來對於當代台灣「農藝復興」的觀察,指出21世紀以來許多嶄新的城鄉互動翻轉了台灣社會既有的三農想像:從過去鄉村青年必須離農到都市打拚,變成都市青年返鄉務農甚至棄業從農。換言之,「農」重新回到了都市人的視野。現代社會花了整個20世紀想要離農,人們想要住到繁華都市裡、將都市視為時代進步的象徵。然而如今,站在都市文明的蛋黃區,人們卻開始渴求綠意、渴求跟土地與生命的連結。是在這個意義上,農業已然溢出傳統的三農空間:農村、農民跟農業,而蔓延到各式各樣的當代生活場域。而無論是回到鄉村裡的新農民,或者嘗試發展都市農業的各種市民實踐,在在都代表人們已經在以更多嶄新的面向想像「從農」與「農業」之於當代生活的意涵,並且將這些想像付諸實踐。
再來,晏霖提醒我們可以試著在農業現場加入更多「非人類」的觀點,綜合考量農業行為對於更多生物相的影響。她指出,農業的討論不該在人類世的討論中缺席,而且人類世的相關討論正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想像農業。簡單來說,如果我們將農業理解為人類透過植物與地球系統互動、賴以維生的介面,同時也將人類世視為要求人類重新反思與打造人與世界的關係;那麼,透過「人類世的農業想像」這樣的命題,我們正可以一起思考「在重新打造人類與地球關係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如何也重新思考農業?」例如,在當代農業慣習的單一作物種植(monocropping)操作之外,我們是否願意積極嘗試更多不同的與地球系統互動獲取維生資源的方式,例如混種、輪作、部分粗放加上部分精耕、採集與種植、混林農業等等不同的土地經營模式?又比方說,晏霖提出一個從「生態農業 」(eco-farming)到「農業生態」的轉向。呼應農民之路(La Via Campesina)等國際草根農運推動已久的agroecology,「農業生態」是將生態(ecology)視為農業(agro)的根本,也是目的;希望透過農業行為讓更多生物能與人類共生並存。農業服務的對象最終是生態系的萬物,包含人類自身在內。
當然,「農業生態」對於目前慣行農業的實作者而言,會是個不容易的轉向,需要各種制度性的、兼顧財務與象徵手段上的多重支持。目前農委會,尤其林務局正在推動的生態服務給付項目,透過堆疊式的給付方式,鼓勵農民從事特定農業行為,以達到針對特定瀕危物種與重要環境棲地的生態服務工作,就是一種從「生態農業」(生態是手段,農業是目的)邁向「農業生態」(農業作為手段,生態是目的)的努力方向。
人有生理性的需求,也有對於意義與價值的追求,對晏霖來說這正是人類作為一種生物的有趣之處。而無論想要滿足身而為人的生理或意義上的需求,人類都不可能僅僅只靠人類自身完成,而必須透過與世界上的其他非人之物產生關連的生命之網,方能成就。在人類世重新想像農業,正是要我們反思過去與當代農業行為對於生命之網可能的傷害,轉而重新想像更多不以生態為代價、而是以生態為目的的農業系統,從而創造更多的人類與非人的共生網絡,也找出農業的新一里路。
(全文刊登於青芽兒2.0版 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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